聪明与漂亮

　　  肖鲁仁

　　胡伶俐的漂亮和不会读书在我们家乡那个小地方一样有名。她是我们那所农村中学的文宣队长，因为长相好，她总是被安排当报幕员。就是报幕词那简单的几句话，她也常常报得颠三倒四。不过，大家都不恼不烦，一是因为胡伶俐总是表现得那么真诚，另一方面还是因为她太漂亮。人们对那些漂亮女孩犯的小错误，尤其智商错误通常是能够理解和宽容的。

　　胡伶俐在那所叫向阳中学的农村走读制学校一读就是6年。那时，初中和高中均改为两年制，这说明，胡伶俐在向阳中学留了两次级。本来，校长出于对“特殊人才”的关爱，还想让她再留一次级的，但胡伶俐不干了。她说：“我都快20岁了，站着坐着和老师一般模样，要我和其他同学再待下去，怪不好意思的。”是的，19岁的胡伶俐发育良好。再说，她爸爸不支持胡伶俐在向阳中学继续读下去了，他怕闺女张扬的身材会招致男女方面的糊涂事。他已为胡伶俐在镇供销社定下了一门亲事。这里要补充一句的是，胡伶俐的爸爸就是这个供销社的主任。

　　胡主任所物色的准女婿是从财会学校新分来的一位姓刘的中专生。高考制度恢复的头几年，中专毕业生在农村乡镇也是稀罕物呢。小刘不仅能说会道，可以双手左右开弓拨打珠算，而且会吹笛子《边江的水》。每天早晨他与胡主任一个唱，一个吹，很是合拍。胡主任心想，这等人才与闺女结合，定会珠联璧合，琴瑟和谐。

　　胡伶俐一开始对那后生并不满意，她倒是偏向于喜欢“瓷实”的男人。她说，小刘太飘，油嘴滑舌，有些靠不住的感觉。她还拿出几年前她爸爸交给她的那本卷了边的言文对照版《论语》，指着第一章第二页的一行字对她爸爸说：“‘巧言令色，鲜矣仁'。这种人孔夫子都认为寡情，我觉得靠不住。”胡主任说：“小刘是有些浮躁，但这个人有本事，现在是主管会计，还是支委成员，爸爸是看出他有些前途，才给你们牵这个线的。”胡伶俐不好意思再驳回她爸爸的这份良苦用心，婚事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办了。

　　如果故事到此打住，那么也就没有后来那些个值得人们一咏三叹的结局了。这个意义迥异的结局缘于胡伶俐结婚第二年胡家出了红白两桩“喜事”：首先是一桩白喜事。胡伶俐的爸爸在该年春天被发现患有胃癌，结果夏天都没有熬过去就“蹬腿”了。胡伶俐发现父亲去世后，尽管她家那栋小洋楼未动一砖一瓦，床上还是绣花被，窗前还是立着宣德镂花广口瓶，但她还是觉得这个家坍塌了。另一桩事红喜事。胡伶俐的女儿怡怡在该年年底来到这个世上。小刘怡似乎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，一双丹凤眼扑闪扑闪，传送着聪明和美丽，给这个沉闷的家带来了些许喜庆和欢乐。

　　小刘怡带来的副产品是胡伶俐下岗。胡伶俐原本在供销社工会上班，这一年供销社改革，工会与办公室合并，原工会老的退休，年轻的经过考核后下放到柜台当营业员。分娩才几个月的胡伶俐无法参加“过五关，斩六将”的考试，而供销社新任负责人认定胡伶俐算不清账，不是当营业员的料，于是一次性给了她6000元，算是“留职停薪，自谋出路”了。

　　拿着6000元安置费，胡伶俐大哭了一场。哭过之后，她问丈夫小刘今后怎么办，小刘正为销售社的安排憋着口气，故铁青着脸，一言不发。胡伶俐急了，大声嚷嚷：“亏你还是个男人，你倒是拿个主意罢!”小刘说：“我能说什么?企业重组，减员增效是大势所趋。你到手的活都丢了，红漆马桶，还是去唱戏报幕啊!”说罢，拂手而去。从此小刘经常夜不归宿。

　　胡伶俐的心彻底地冷了。她认为命运对她如此不公，全是因为她不会读书。她发誓要考上大学给周围人看看，并由此转转近年来的霉运。她母亲也支持胡伶俐再复读一年，老人倒没想其他的，她主要是想让女儿有点事做，有个寄托，她怕女儿再出事。

　　在我们读高三那一年，班上新来了一位插班生，新来的同学正是胡伶俐。老师顾及胡伶俐的遭遇，对我们这样说，胡伶俐同学因病休学两年，现在身体痊愈，返校完成学业。我们发现这位新来的同学学习煞是刻苦，走路总是低着头，匆匆地，而脸上眼里常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忧伤。后来，我们慢慢知道，她会跳舞，歌也唱得动听。高三第一学期末，学校举行一次文艺活动，大家想让她表演一个节目。她本来不肯，但拗不过全班同学及班主任的一再恳求，就唱了一曲苏联民歌《山楂树》。歌声高亢、悠扬。后来很长一段时间，班上总是有人轻轻地哼唱那首歌。而期末考试排位，胡伶俐已经从第52名上升到第22名。

　　高三最后一学期的冲刺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。不过，此时的胡伶俐脸上倒慢慢地有了些从容的微笑，眉尖也不是终日锁着的了。那时，每到晚自习后，高三班的宿舍便一盏接着一盏地亮起好看的蜡烛灯，但胡伶俐很少跟着点灯，即使点了，也常常半个小时不到就熄灯了。那时全国高考统考之前有一次预考，胡伶俐在预考中已进入文科重点班的前5名。

　　炎炎夏季的“黑色三级跳”对胡伶俐来说的确有些烦，不是因为考试本身，是因为恰好那几天小女刘怡感冒了，还发烧。高考最后一门应试科目是英语，而报了英语专业的胡伶俐第一个交卷，她出了考场就直奔医院去了。

　　一个月后，高考成绩公布出来了。胡伶俐没能考上外语专业，她英语只得了85分，与外语专业(本科)的最低分数线差2分。不过，她总分得了531分，这个分数在当时可上南开、武大等全国重点大学，但胡伶俐没被这些大学录取，因为她的志愿栏里，最好的学校是湘潭大学。

　　胡伶俐最终接到了湘潭大学图书情报系的录取通知书。此时，她丈夫小刘因参与赌博，涉嫌贪污，已被公安机关收审。进大学之前，胡伶俐上县城去探了一次监，告诉小刘只要浪子回头，等出来后，他还是她丈夫。

　　她后来对母亲说：“我本来想离婚的，但看到他判了刑，不知为什么就不想离了。但愿这次能使他回过头来。”

　　人们改变了对胡伶俐的看法。老师送给胡伶俐的两句话是“凌厉(伶俐)锋从磨难出，梅花香自苦寒来。”邻居们说：“谁说姜是老的辣?伶俐幺妹眼光就比她老子厉害。那时她说刘伢子靠不住，会捅娄子，你瞧瞧，应验了嘛。”胡伶俐的一班同学倒是得出一个新的判断：聪明与漂亮并不成反比。

　　其实，胡伶俐还是那个胡伶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