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颖
贾谊端坐在长沙一口古井旁侧,苔深阶净,草木葳蕤,身后日影渐长。这已是两千多年前的场景了。
张战扒一口米饭,眼泪流下来,一粒一粒地,她喊出了每一粒米饭的名字。这是一位让诗歌与生活互相深切抵达的21世纪在场者。
从古代到现代,这些生于幽谷而邈然超世的人格,这些暮色深重却清芬自守的灵魂,被吴昕孺一一捡拾,在他的新书中重新呈现。
《书中自有人如玉》,表面上看是一本人物随笔,内里却更像是作者自身的精神史。
吴昕孺在选取人物的时候,似乎是随手无意,他们中,有作家学者,有诗人画家,有和尚,有官员,有哲学家,有企业家,而这些身份各异的人物,最终却指向同样的风度——冯友兰把魏晋名士风度概括成八个字“玄心、洞见、妙赏、深情”,这是吴昕孺笔下人物的共通气质,也是我所认识的吴昕孺散发的气质。
站在你面前,就能让你彻底忘记他的世俗身份,也能彻底忘记他的年龄,这是吴昕孺独具的莫名力量。每一个见到他的人,只被他永远少年般干净的笑容感染,他不再是一个文化企业的总编辑,他从来不在名利场,甚至他也不再是一位单纯的诗人。他只是一位住在红尘里的修行者,往人迹更少的地方去。
他去了韩少功在汨罗八景的梓园。那里有虫鸟、鸡鸭、猫咪与草茎。韩老师指着它们对吴昕孺说:“它们才是梓园的主人,我们回来做客,所以尽量不要惊扰它们。”
他写瑶村谢宗玉的忧郁,“更多的是三闾大夫屈原那种‘其志洁,故其称物芳’的本能的、天然的悲悯”。
他写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的柳宗元,也写他“与那个寒江独钓的老翁一起,走进澄澈明净的世界里去……”
他写“身似孤云无定踪”的八指头陀,也写他亦诗亦僧亦梅花。
那些遗世独立的风骨、光明磊落的隐私在读者的眼中散落无遗。
吴昕孺的这次写作,更像是对人类最基本价值的一次努力靠近。他倚靠写作突围的,不仅仅是一个个结结实实的精神困境,更是生命的疆界,是空间的维度。
吴昕孺递给我新书的那一天,他坐在我对面,往陶杯里续茶,水声泠泠,恰似他凛冽的生平。
那一天,暮色如此惊心,像是一场盛大的加冕。吴昕孺在朋友间言笑晏晏,而他并不谈起救赎,眼前这碧水青山亿万斯年长居于此,既自然宏丽,又风骨卓然,何须救赎?可是,我却从他写作的每一个字中,读出了深深的悲悯,他的文笔愈老,对天下众生的一颗博爱之心却从未老去。
将日常生活与心灵归宿彻底打通,他的晨昏不再是紧张而急迫的。吴昕孺在写别人的同时,完成了自身灵魂的濯洗,他身上有种天然的、近乎过客般的气质,他关注具体而微的每一个生活细节。身所盘桓,目所绸缪,却想在世俗的生活间突然抽离,我常常这样揣度他。
一个优秀的写作者,必然是一个精神的孤绝者。他在写别人,亦在写自己。他写他人的人生际遇、悲欣交集,也必须体味他人想象世界的方式。
在文字里,他是时光的旅行者,每写一个人物,都是再次目送那个红尘里的自己。
他这样写龚曙光:“此少年非彼少年也。彼少年百事不惧,此少年则深怀敬畏;彼少年足不出镇,此少年则已奔走世界……”
他笔下的张战,是“十分罕见的那种人:代表着我们时代的精神、气质、品味与趣味,却从不显山露水,仿佛一颗最为饱满成熟的果实,隐藏在密集的枝叶间”。
最遥远的星辰之光照在人身上的时间最迟,而在光线到来之前,人们否认光那里有星辰。我从吴昕孺枝叶蔓引的新书间抬起头来,此刻,窗外已是凛冬,腊月,日已斜,我竟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。